陈秀英从公社回来,天色已经擦黑。
她一进院门,整个陈家大院里嘈杂的空气,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,瞬间死寂。
所有人的目光,齐刷刷地钉在了她身上。
周兰和陈卫军还跪在院子中央,两个人的膝盖底下,黄土地都洇出了一片深色的湿痕。
陈秀英的眼神,从他们俩身上淡淡地扫过,像是在看两块碍事的石头。
她没说话,也没停步。
就那么拄着拐杖,一步,一步,走到了堂屋的门槛前。
她站定,转身,那双浑浊的老眼,终于有了焦点。
“建国。”
声音不响,却像块石头砸进水里,让所有人心头都跟着一跳。
大儿子陈建国赶紧上前一步,低着头。
“妈。”
“去东厢房。”
陈秀英的拐杖,往东边那间屋子点了点。
“把里头属于老二家的东西,一样不剩,全给我扔到院子里来。”
这话一出,陈建国愣住了。
旁边的刘芬,眼睛却“噌”地一下亮了。
跪在地上的周兰,更是猛地抬起头,满脸的不可置信。
“妈!您这是要干什么!”
陈秀英压根没理她,只是冷冷地盯着大儿子。
“我的话,你没听见?”
陈建国身子一抖,再不敢有半分犹豫,转身就冲进了东厢房。
很快,屋里就传来了“哐当”、“哗啦”的声响。
第一件被扔出来的,是一床破了几个洞的旧棉被。
棉被摔在地上,激起一片灰尘。
紧接着,是另一床。
然后是一个掉漆的木箱子,“砰”的一声,摔得箱角都裂了。
几件洗得发白的换洗衣裳,被一股脑地从箱子里扯出来,天女散花似的,飘飘扬扬地落了一地。
就这么点家当。
是周兰嫁过来这么多年,攒下的所有体面。
此刻,就这么被人像扔垃圾一样,扔在院子中央,扔在全村人的眼皮子底下。
周兰的脑子“嗡”的一声,炸了。
她连滚带爬地扑过去,想把那些东西拢进怀里,可手抖得根本不听使唤。
“妈!你这是要逼死我们啊!”
她凄厉的哭喊声,撕破了院子里的寂静。
“你把我们赶出去,我们一家三口可怎么活啊!”
陈秀英终于笑了。
那笑声,又冷又短,像冰碴子刮过耳朵。
她转过头,看向旁边一直没吭声的生产队长张树。
“张队长,你瞧见了?”
“这就是我们老陈家教出来的好儿媳。”
“为了闹分家,为了那点家底,连脸都不要了。”
她拐杖往地上一顿,声音陡然拔高。
“今天,我陈秀英不是要逼死哪个!”
“我是要清理门户!给队上,给乡亲们,一个交代!”
一句话,直接把家事,上升到了集体的高度。
张树的脸色,瞬间变得严肃起来。
他本来还想劝两句,可陈秀英这话一出口,就把他的嘴给堵死了。
这是人家在执行家法,是给集体一个交代,他一个外人,再插嘴就不合适了。
陈秀英很满意他的反应。
她要的,就是这个效果。
她要让所有人都看着,看着她是怎么“合情合理”地,把二房一家,彻底踩进泥里。
“我陈秀英,不是个不讲道理的人。”
老太太的声音,在傍晚的院子里,传得格外清晰。
“儿子儿媳犯了错,我这个当妈的,不能把他们推出去,给社会添麻烦。”
这话听着,像是在给二房求情。
连跪在地上的陈卫军,眼里都生出了一丝希冀。
可陈秀英的下一句话,就将他打入了万丈深渊。
她那根拐杖,直直地指向跪在地上的两个人。
“但是,家有家规!”
“从今天起,你们住我的房,吃我的粮,每天照样下地干活。”
“可你们挣的每一个工分,年底结算的时候,一分钱,一粒米,都别想往自个儿口袋里装!”
“全部!上交到我这里!”
“用来还你们这次闹分家、败坏门风,欠下的债!”
整个院子,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。
所有人都被老太太这番话给震住了。
这比把人赶出去还狠!
在乡下,工分就是命根子。
没了工分,就等于没了钱,没了粮,没了活路。
陈秀英这一招,等于是把二房的命脉,死死地攥在了自己手里。
“什么时候,我觉得你们的债还清了。”
老太太看着周兰那张惨白如纸的脸,一字一顿地,说出了最后的判决。
“什么时候,你们才有资格,拿回自己的工分!”
这哪里是还债。
这分明就是一张无形的卖身契!
一张套在周兰和陈卫军脖子上,一辈子都挣不脱的枷锁!
生产队长张树倒吸了一口凉气,心里对这老太太的手段,又敬又怕。
高!
实在是高!
这法子,合乎“子债母偿,子错母罚”的乡土伦理,谁也挑不出错来。
他只能点点头,给出了官方的认可。
“陈大娘处理得公道。”
“既没把人赶出去,也给了他们劳动改造的机会。”
大儿媳刘芬的脸上,已经笑开了花。
她知道,从今天起,二房这家人,就是他们老陈家养的长工。
干最累的活,却拿不到一分钱。
她的好日子,来了!
陈卫军彻底崩溃了。
他像条被打断了脊梁骨的狗,趴在地上,额头一下一下地磕着地面,磕得“砰砰”作响。
嘴里只剩下含糊不清的几个字。
“妈……我错了……我真的错了……”
在所有人都以为周兰也会跟着撒泼打滚,或者哭死过去的时候。
她却,停止了哭嚎。
院子里,只剩下她丈夫那令人心烦的求饶声。
周兰慢慢地,从那堆破烂家当中,站了起来。
她的动作很慢,甚至有些僵硬。
她抬起手,用脏兮兮的袖子,擦掉了脸上的泪水和泥土。
然后,她一步一步,走到了陈秀英的面前。
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,她对着陈秀英,深深地,鞠了一躬。
“妈。”
她的声音嘶哑,却异常的平静。
“我们认罚。”
“从今往后,我们给您当牛做马,挣工分还债。”
说完,她缓缓抬起头。
当她的目光,再次对上陈秀英的眼睛时。
那双哭得红肿的眼睛里,早已变幻了眼神。